作者:刘云《光明日报》( 2018年11月30日 14版)
     秦巴山区的蜜是很好吃的。早先吃蜜,只知道那些蜜是随了油菜花开、小麦花开,或者玉米花开酿成出来的,会吃蜜的,一尝就知道,这是菜花蜜,这是麦花蜜,这是包谷花蜜。
     从川道地方到秦岭深处的宁陕县工作,一待就是八九年,对于吃蜜,终于大开了眼界。知道了世上最好的蜜都是长在森林里的,于是知道了什么是椴树蜜、槐花蜜、草药蜜、百花蜜。这些森林地带出产的天然蜜,比起早先吃过的川道上的庄稼蜜,不知好上了多少倍,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会吃蜜的人就说了:川道上的蜜,就是个红糖水,森林里的蜜才是神仙雨露啊。
     从西安向南,走210国道,向四川方向去,要穿过秦岭。过秦岭的国道,就是走在森林里的。沿路夹道相伴的树,几乎都是高大的槐树,不知是修路时栽下的,还是自古就有的。也许是自古就有的,在秦岭里住久了,就知道槐在秦岭很普遍,有山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秦岭的槐树,它们成群成势,动辄就是一条槐树的沟,一面槐树的坡;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槐树相伴,或野生的,或家植的。槐树撵着人活,这是秦岭山里的一个说法。有槐树,自然就出产了槐花蜜。在宁陕县,槐花蜜一直有着很好的名声,在宁陕吃蜜、买蜜,不消说,槐花蜜是首选。
     秦岭里体形最大的天华山,方圆百多里的原始林带,槐树是大家族,进得天华山,眼见得最多最有气势的,就是槐树,它们长得集体壮观,在森林里格外霸势。天华山出产的槐花蜜,是宁陕好蜜中的头牌,说要买上好的蜜,在宁陕就无疑是指天华山蜜。天华山蜜干净,蜜甜得单纯,是老井里的深水,是河涧里的清水,是岩缝里的渗水,是老树脚下四季不泛不涸的“神仙药水”。这些形容还不确切,天华山蜜初尝是有烧谷草的香气,然后是甜味长了脚,从舌面滑走,溜冰似的,自己下喉,一勺天华山蜜下肚你能感到那蜜是有生命的,是一双调皮而粉嫩的小手,拨弄你的五脏六腑。在秦岭深处工作生活多年,吃蜜,就固执得只认槐花蜜,被宁陕的槐花蜜蛊惑着,旁的蜜都不算是蜜了。槐花蜜随秋凉冬冷结晶,随春天气温升高渐渐地融化,看到屋里的蜜化了,就知道春天来了。
     离开宁陕多少年了,对于蜜,心里还是放不下天华山的槐花蜜。县里的朋友每每就捎带来一罐两罐、一瓶两瓶,给我解乡愁。去年底,筒车湾镇年轻的镇委书记到市上参加中青班培训,也给我带来一罐蜜,神秘地说,你尝尝,保准你想不到是什么蜜。我笑道,除了天华山蜜,宁陕还有什么好蜜呢?一尝就傻了!这蜜完全不同于经验中的天华山蜜!看颜色,是深红色,或更像是酒红色,不同于天华山蜜的金黄,时至秋末,那蜜已然结晶,拿到窗前迎着阳光细瞅,蜜的颗粒清晰可数,粒粒饱满,表面似有张力,在阳光下,深红渐渐变为金红,闪着滋润的光点,像阳光下冻了千年万年的老冰晶。尝了一小口,完全是浓郁的果香,像苹果香,也像木瓜香,还有几分葡萄香。那蜜香在舌尖上回味良久,久久不化,像是黏住了,然后慢慢渗透到喉咙里,化到整个身心,也化到我双眼发光的神色里了吧。问:这是什么蜜?答:海棠蜜!
     年轻的镇委书记是地道的宁陕后生,我在县上工作时,他还是政府办公室的小秘书。几年不见,竟执掌一方,成了本县最大的旅游镇的党委书记。这次到市上参加中青干部培训班,是提拔重用的前奏,我为他的进步高兴,更高兴的是,宁陕竟然还有这等上好的蜜,想自己在宁陕多年,竟然不知有海棠蜜,真有沧海桑田的隔世感了。
     镇委书记告诉我,这蜜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所以老领导不知道哩。于是,我知道了,这蜜产自筒车湾镇的海棠园村,故名海棠蜜。提到海棠园,我眼前立马现出那个深藏于大山之巅的小村,那是南秦岭中数一数二的汉江支流汶水河边一座高大的山,名高望山,站在汶水河看山,得仰视,昂立着脖子看半天,眼花了,也还看不清那山的全貌。上山一条蜿蜒三十多里的山路,仅能通行小拖拉机,沿路都是深厚的林木,一路上没有一户人家,没有田地,就是各样的树木。上到山顶,眼见得豁然开朗,一处山顶小盆地出现在眼前,百十户人家,就或聚或散地坐落在盆底、盆帮、盆沿,与人户相伴的,是水田和坡地,面积都不太大,一眼就看得出这村人多地少,这就是海棠园村。
     只是盆帮盆沿上树木茂密,我脑子里又现出另一番景象,就是整个小盆地里沟沟岔岔、坡上、岭上,房前屋后,路边,水塘四周,山岬上,半坡林带里,长着无处不在的海棠树,四五月时节,海棠园里海棠花漫山遍野地开放着,真正开成了花的海洋,把这个季节其他植物,甚至田地、房屋全遮在海棠花海里了,海棠园村,是名副其实的海棠世界。
     想起海棠园,这眼前的海棠蜜,一下子放大起来,放大到整个海棠园村了。海棠花开,蜜蜂飞舞,海棠园的蜂箱在海棠林下列阵,它完全颠覆了我对海棠园村的记忆,那个虽然有着海棠般的美丽、宁静,却又十分贫穷的山村:那些年,我们每年都会去海棠园,冬天去,春天去,四五月春荒不接时去,夏天防汛防滑时去,去接济看望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小孩,去慰问那年老无依的五保户。整个村子,在高高的山顶盆地间,无声无息,偶尔一两声狗吠,更显得村野的荒寂。青壮年都外出打工走完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小孩和满山草木,美丽的贫困是我们多年对海棠园村的无奈形容。
     镇委书记喜悦地对我说,海棠园变啦!如今的海棠园,作为县上的深度贫困村,集中省市几个方面的力量,在这里集中进行精准扶贫工作。从北京派下来扶贫工作队,专门包抓村上的产业发展。第一书记是个刚刚毕业的硕士生,人年轻又有热情,脑子很是灵光。人多地少的海棠园村,发展什么才能让远走异乡的游子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园?海棠蜜有幸成了主角。
     今年四月,我专程去海棠园采访,村上陪同我采访的第一书记很是精神,秦岭的阳光和风已在他年青的脸上镀上一层山地色,他黝黑的皮肤让人感到成熟和亲切。第一书记一路上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他们的海棠树、海棠花、海棠蜜,他们的海棠蜂蜜合作社,他给我们指认着木瓜海棠、西府海棠、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还有一些当地土名字的海棠,教我们辨识这些海棠细微的区别,就像在说着家里的亲人。为采访海棠园村,我来时是做了关于海棠的功课的,我知道第一书记讲的海棠,恰是中国有名的“海棠四品”,我也知道海棠在中国的花谱和植物谱中,有着花中神仙、花贵妃、花尊贵、国艳等等美誉,我还知道陆游有海棠句: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张大千晚年画出《海棠春睡图》激动了画坛。但那些古人的心情,我们都来不及体会,在这个温暖的四月日子里,海棠园灿烂的阳光和我们的心情一样美好,海棠园的海棠千树万树繁花竞放,我们每过花树,都会遇到忙碌的蜜蜂在花间飞舞,偶尔扑上我们脸庞。
     与村蜂蜜专业合作社主任一照面,他似乎就认出了我,我也依稀想起前些年他的样子,那是我在海棠园村参加村上集体林产权制度改革动员会,他曾踊跃发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宁陕农民人均林地过五十亩,他说,那年他们家分得林地三百多亩,林地中有橡子树、白蜡树、棕榈树、杉树,还有大片的海棠林,如今他家的林子林下种天麻、猪苓,林间养蜂蜜,这些林子成了他家最大的财产。这位年过五十的乡下汉子,是国家实施精准扶贫后,第一批告别打工的异乡返乡创业者,他挑头组建起海棠园村的蜂蜜合作社,动员贫困户养起海棠蜜,眼下他家养有二百多箱,村上养的最少的家也有二十多箱。
     合作社统一培训技术、统一生产标准、统一外销,农户分散养殖,每箱蜂农民能赚得一千元以上,合作社的销售收入还可以给大家分红,养的最少的户,一年也能挣两万多元,当年就脱贫了。他说,北京下来的帮扶单位和县上帮助他们认证了海棠蜜,前些日子国家农业农村部还组织专家到县,给他们开了一个大会,说海棠蜜蜜源好,是国家提倡的优质农产品,要求县上抓好这个示范点。北京来的第一书记接过话说,海棠园蜂蜜合作社现在已发展到邻镇的一些高山村,那里也有很好的海棠蜜源,合作社规模扩大很快,过去外出打工的农民兄弟纷纷回来养蜂,只要勤劳,养一百箱海棠蜜就可以在家门口赚上七八上十万,是海棠蜜把曾经远走他乡的游子们的心勾回来了,海棠园又美又富裕的日子不远了。
     在这位年轻的第一书记眼中,我看到真诚的热烈,看到希望的光芒,这光芒就是这四月里的阳光,和阳光里飞舞的蜜蜂。我们坐在合作社主任家阳光灿烂的院坝里,也坐在蜜蜂飞舞扇起的细小的风中,喝着女主人沏的浓浓的蜂蜜茶,唇齿间弥漫着海棠蜜的清香,眼前青山如屏,天蓝如洗,海棠花开正繁正香。
(作者: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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