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别的孩子被高高举起架在自己父亲的肩膀上,嬉闹着欣赏远方的风景,我内心由衷的羡慕。父亲的肩膀很少架起过我们,太多的时候都在扛着东西、背背篓、挑水桶、抬石头。后来,我慢慢懂得了父亲那一种“抱起砖头,没法抱你;放下砖头,无法养你”的无奈和心酸。
爷爷在我们兄弟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时父亲早早的扛起了生活的重担。记忆里他总是黄昏才疲惫的回家,肩膀上很少时候空空的,不是扛着木柴,就是挑着水桶,肩上总是一层尘土。每次回到院子里,长吁一口气,放下东西,脱掉外套重重的拍去尘土,仿佛如释重负,其实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倔强的父亲,很少向家人特别是向我们兄弟诉说苦难,他把苦和累压在心头,傍晚时刻蹲在大门口慢慢点燃一支烟,仿佛内心的一切苦难,都会像烟气一样随风而逝,也许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了。
有人说父亲年轻时力气大,我也深信这一点。院里有一块圆碾石,足有八百多斤重,笨重而却阻碍晒谷物,我亲眼见到父亲与人抬起来走了二百多米,脚踏下去就能感到地皮颤动,当时他挣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出,放下石碾之后父亲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后来回忆说那是他抬得最重的东西了。奶奶常说力大不养家,劝父亲学个手艺,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军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木工,在一次架桥任务中操作刨床,右手被刨掉两根手指,如今大拇指只剩下一个残缺的指甲盖,留下永恒的伤疤。可能是那次意外受伤在他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从此对机械操作仿佛药物过敏一样排斥。
家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中两排稚嫩的年轻军人,有父亲的身影,一身灰色军装,笔挺的身姿,扛着步枪,那可能是他扛的最轻的东西吧!母亲常念叨,刚分家我们只有两间简陋的瓦房和一筐玉米棒子,父亲白天下地干活,傍晚回家,肩上总要带回一截或半截废弃的树稍,趁晚上和邻家小伙用大刀锯,在一拉一扯中将原木变成了椽子,扛到木板厂变卖后补贴家用。
九十年代我家里有一亩多水田,每年端午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插秧。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已经起床,到田里拔秧苗,动作既轻捷又沉稳,似乎手中握着丰收的希望。我们要下田帮他,他却坚决不让,其实他怕我们将秧苗扯断了。晨晖撒满梯田,邻家帮忙的人也陆陆续续下田。父亲将捆好的秧苗放在个竹挑子里,一肩挑起三百多把秧苗,行走在狭窄的田垄上,来去如风,扁担被压得上翘成一字,吱吱呀呀作响,人们都笑着说“挑子太小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挑子小,也不是父亲的力气大,而是他的肩头挑着一家人的生活。.
过去村里用一口老水井,算不上井,就是一股山泉,人们用木槽引过来,方便取水。一股晶莹的水柱,激打在石头上,迸溅起点点银白的水花,水井旁一条窄窄的水渠,除了村民饮用水,山泉大多流到梯田里,也是我们最爱打闹的乐园。父亲每次回家,都要查看水缸,一根细长扁担,挂着两个木水桶,我们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挑起满满两桶水似乎却不废力气,嘴头叼烟头,一吸一吐之间烟雾缭绕,水波在木桶头来回荡漾像顽皮的孩子,却从来不溢出来,最终要把水缸灌得满满的。
随着我们上学,家庭开销日益增大。父亲奔波于各种工地,盖房子、砌河坎、补桥墩、修田地,厚实的肩膀也不知脱过多少层皮,每件衣服最先磨破的地方都是肩头。多少年来不管是在炎炎烈日下,在狂风暴雨间,还是在缠绵秋雨中,在凛烈寒风里,他都挺直腰板。如今经历岁月的磨洗,他的腰背也变得微驼,黑发也变得灰白,十个手指似乎粗短许多了,再也伸不直了,手掌镌刻着一丝丝的黑色,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看着父亲扛着一捆木竹,叼着烟卷,一手牵着我的女儿走进菜园,情不自禁想起了这段话,他肩上扛着的是责任,嘴里叼着的是自己,手里牵着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