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小镇,幼年随父母辗转过几个小镇。彼时的我以为,成都平原边缘那些小镇,就是世界的全部。直到读了书、识了字,我才知道山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还是海,于是第一次产生了走出小镇的念头。

  一纸录取通知书,将我带到了长安城。彼时西成高铁尚未开通,穿越秦岭群山的只有绿皮火车。少年的我,坐在硬座车厢,目光穿过朦胧的烟雾和拥挤的人群,警惕地盯着行李架上的皮箱。春节返乡的农民工和大学生,流水般倾泻,占据了车厢每一处空当。我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宝贵座位,一动不动。

  有一年,似乎铁路限流,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那辆绿皮火车,绕过了阳平关,绕过了两当,经过了安康。原本14个小时的行程,被无限延长。此时天如漆墨,万籁俱寂,群山的剪影天神般在头顶威压,只有火车粗大的呼吸声,似乎在给自己壮胆。我靠近窗户,思虑万千,不知这辆似乎迷失了方向的火车,要将我们带往何处。

  突然,远方山脉的褶皱里,出现一点两点灯光。先是暗淡如孤星闪烁,紧接着长蛇般扑面而来。那是群山之中的小镇,一个现代文明普照之地。我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那个紧张绵长的夜晚,以及山中小镇赐予的温暖和熨帖。至今,我不知道那个镇子的名号。秦岭深山之中,应该隐藏着无数这样的小镇,给长途跋涉的人带来希望,给久居山林的人传递人间的消息。

  广货街,就是这样一个小镇。从沣峪口进,沿210国道循水而行,两岸青山高耸,一路清溪绵延,路过分水岭,便来到此处。自秦代以来,广货街就是巴蜀北上关中、西北南下湖广的交通咽喉之一,独特的地理环境成就了这里的繁华。可以想见,在没有导航的岁月里,那些牵着牲口、载满货物的商贩,在夜色迷离、寒意浸润的傍晚,转过一个山坳,看到一盏盏灯火,闻见淡淡的炊烟,忽然就放下心来,体味到片刻的幸福。

  就像那次火车上的我。

  所谓广货,只要外面进来,不属于山里的东西,都会统称为广货。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应该是广货街最为繁华的时期。山中的木耳天麻香菇,急于走向世界,而蛤蟆镜电子表收录机,也意欲开疆辟壤。那时广货街是深山中的办事处、中转站,是秦岭深处的“小香港”。

  行走在广货街,白墙黑瓦衬着黑红透亮的腊肉,风俗人情更接近南方。幽深的小巷里飘来淡淡肉香,殷勤的老板娘眼神和善,拄着拐棍的老人悠闲而行。他们迟缓的脚步提醒我,这里的时间比山外更慢一些。与山相伴日久,人的性格也如山一般淡然,千百年的兵荒马乱,改朝换代的鸡犬不宁,似乎都搅动不了这种宁静。

  大概是源于童年的经历,我眷恋每一个淳朴而真挚的小镇。翻开地图,那些散落于平原、山坳的地名,只是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然而当你真正深入其中,走进小镇,把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纳入视线,就会刹那理解王阳明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小镇是相似的,都有一个卖豆腐的西施,一个倔强的老头,一群骑着自行车游荡的少年。然而如果多住几天,你就会发现每个小镇独有的秉性,毕竟这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地方,大约可以称之为风水或者气韵。

  那么,今日广货街的气韵是什么呢?

  是阅尽人间悲喜的达观,是蒿沟雅致幽静的民宿,还是新时代山乡巨变的腾腾朝气?

  在秦岭峡谷乐园坚守16年的林教授不知道,卖腊肉的李老板不知道,门槛上低头纳鞋底的老人不知道,路过的我也不知道。

  浪荡一辈子的风,沉默几千年的石头,生长几百年的树,枝头欢欣的云雀……它们知道。它们笑而不语。

文章来源:西安发布https://xafbapp.xiancn.com/app/template/displayTemplate/news/newsDetail/122272.html?isDigital=true&isShare=tr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