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回家,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发现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许多,脸廋得厉害,像是被刀削过一样,看上去更老了,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的亚麻土布,惹得人心头酸水上涌。
父亲真的变老了,这个蜕变不知道是发生在春雨中,还是在秋风里,而或是像麦子黄了一样,就是到了特定的季节就该如此,是不可逃避的。
岁月的年轮翻转就像驴打滚一样,年年如此,有时难免心生厌倦,觉得是没完没了的重复昨天的生活。岁月的痕迹悄悄地镌刻到每一个人的身体上和记忆里。父亲的腰背不再那么直挺,鬓角的白发理了又再生,不知是他没有察觉,还是压根儿就没在意。
我的父母都是最普通踏实的农民,在人堆里丝毫显不出特别,却把靠汗水挣来的微薄收入,几乎都花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在长年累月里叮嘱我们兄弟最多的话便是要发狠读书,当然他们是说不出:像是自强不息,奋发图强之类的话来的。
家乡山大平地少,七八十年代,人们开荒种地,大都是广种薄收,除去一家人的口粮,过年杀一两头年猪,变卖粮食后,除去生活简单的开支,所剩的寥寥无几。
在贫穷的泥潭里,保持尊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都是不服输的主儿,除了在田地里劳作,安排好家里的食物,见缝插针的外出务零工,母亲几乎将农历的每个时节记得滚瓜烂熟,提前备好各种蔬菜的种子,早一步种下时令蔬菜,靠着买菜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他们的艰辛和坚持得到了几乎一条河的人家认可。
父亲变老了,一起变老的还有堆放在角落里的农具,板锄、薅锄上落满了灰尘,蛛网缠绕藕断丝连的,看着让人揪心。这些老伙计,曾经是童年最厌恶的,又不得不攥紧锄头菝,在土地里刨食。
青春像河水一样哗啦啦的流逝,我们像春风中的麦苗,肆意成长。年少的我们总是盼着明天,盼望长大,感觉时光过得太慢,不知不觉恍惚间三十年已飘然而过。
清明过后,父亲说把储存的玉米搬出来晒晒。我与他抬起一袋不过二百斤麻袋,父亲步履变得沉重许多,连弯下腰这样简单地动作,也明显迟缓,力量明显压向了我。曾几何时,他强壮高大的,干起活儿来,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也从来不惜力。他用大手、肩膀和汗水周而复始的劳作,像极了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也许他早就服从了这种命运的安排,面对繁重的劳作,他却永远充满期待,满怀热情。
父亲变老了,比我预想得还要快。昨天清晨,他去河边挖了两背篓土豆,进门就斜靠在沙发上,一脸疲惫和沧桑,我们叫他吃饭,他恹恹的回了句,“你们先吃,我要靠一下”。近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一天三顿的酒也喝得节制多了。但我们奋斗的速度远远达不到可以让父亲安度晚年的条件,心里除了一丝丝忧虑,更多是无奈和心酸。比起以前的愤恨和不解,我倒想让他多喝点,缓解一下辛劳和疲惫,可是他的酒量却退得厉害。
上班、下班、照看孩子、送孩子上学、再上班……生活就像是一条永无尽头的路,只有开端,却望不见终点,像是单曲循环,永远放着同样的歌,每天都是重复。我和很多人一样,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就像小时候玩得超级玛丽,到了第四关最后,屏幕会推着你,逼着你去打怪一样。世界仿佛都是程序设定的机器,一切都按表走,每天都没有差错。只是少了时间,陪陪父母,缺了耐心,和孩子讲讲道理。原本亲情交流沟通变得有些敷衍塞责,应付了事。
夜里醒来只剩下暗暗的愧疚和自责。我多希望父亲变老的速度再慢些,再缓些啊!
(程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