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乐

阳春三月,秦岭深处的山花已经悄然绽放,躲在山腰的李子树满身覆白,宛如少女发上的饰物,点缀在蓄势待发的青山绿水间。田里的油菜花在晨风里开的正艳,蜂忙蝶舞,穿梭于金黄的油画之中,动静之间阳光倾泻而下,令人不忍移目。但在杨霄眼里,这样的美景却无暇顾及,亦或是已经见惯不惯。毕竟,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年的他,还要赶着去蜂场,开始又一天忙碌的“住”村生活。

杨霄是西安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关中汉子的味道。与其他因工作或生计原因从关中而来老乡不同,杨霄短短几年已经能用一口基本熟练的宁陕话与当地人交流——虽然个别用词上还带着关中话的直白和硬气,但这也正好突显了他性格的豪迈与直爽。村里的百姓都很喜欢跟杨霄打交道,有的人喊他杨行,有的人喊他老杨,这也表示了当地人对于杨霄的认可和接纳。

宁陕县隶属陕西省安康市,地处秦岭南麓腹地,全境都在秦岭保护区范围内,森林覆盖率达到92.8%。中国气象局公共气象服务中心联合中国气象服务协会等组织的公布的《2021中国天然氧吧绿皮书》显示,宁陕县在中国天然氧吧生态资源排行榜中,位于氧吧地均释氧量排行榜前20位,平均浓度为4026个/立方厘米。从官方公开资料来看,这里是国家“南水北调”和陕西省“引汉济渭”工程的重要水源涵养地。当地人一直引以为豪的一句话就是:“一江清水送北京!”

到农村一线驻村之后,杨霄每回到西安老家,对亲朋好友就会说到,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吃的水就是从我宁陕送过来的!

而杨霄如今已经扎下深根、“住”着不愿离开的地方,就处于宁陕县南部的龙王镇,一个名曰“棋盘”的秦岭小村。这是一个有着子午文化烙印的村落,横亘古今、通衢川陕的子午古道就从这里经过,栈道的基础至今仍清晰在目,一个个栈孔就如历史的眼睛,见证着社会的变迁和人类的发展。“棋盘”的村名就因子午古道而来。

相传杨门女将中的杨八姐曾领兵经子午古道,将士舟车劳顿见此处平缓,遂停军休憩,好棋之人棋瘾发作但又没找到棋谱,便寻一四尺见长的奇石刃刻而成,楚河汉界杀了个昏天暗地。旋而队伍要继续行走之时,就把石棋盘留在原地,“棋盘”的村名就源于此。有村上老者,对“棋盘”模样的描述绘声绘色,如在眼前。只可惜上世纪七十年代时遭到破坏,再未寻到实物。但棋盘村北上有龙王镇永红村的“柳家堡子”、“校场坝”“梳妆台”等子午遗痕,南下有“铁炉坝”、“营盘梁”“马坊沟”“古石桥”等历史印证,开国少将何振亚就是从距棋盘不到10里的中华村绿烟沟里走出,在秦岭山区创建了陕南抗日第一军,龙王镇人民政府对面的军部旧址至今仍保存完好。这些都足以证明“棋盘”之名不是空穴来风。

来到棋盘村的第一天,是2019年4月1日。杨霄往事如昨般说起了当天前前后后的事情。当时,按照陕西省国资委关于组建“助力脱贫攻坚‘合力团’”部署安排,北京银行西安分行作为93家国企之一,帮扶龙王镇唯一的深度贫困村棋盘村。接到任务后,北京银行西安分行党委立即开始了驻村干部遴选,与很多钟情于扶贫事业的仁人志士一样,时任西安分行含光路支行副行长的杨霄态度非常坚决,主动请缨到一线驻村,得到了银行党委的支持。

与亲朋好友道别后,工作队一行整装出发,穿越西汉高速51个隧道,从宁陕收费站下高速行驶18公里到达县城,转入乡道再行60多公里盘山路到达龙王镇棋盘村,总共用时5个多小时。同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我曾问过杨霄,你第一次到棋盘来的时候,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倾向性,抑或是因为我自己初到宁陕的体验不甚完美,杨霄的回答让我有些失落。他说,窗外的秦岭美景就没让我顾得上去想别的。现在想来,他这句话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对于到秦岭深山的农村来驻村帮扶,他的态度是积极的、主动的;第二,对于帮扶棋盘村摆脱贫困,他的信心是饱满的、热情的。无需追问,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对农村的热爱、对土地的忠诚。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也不过如此。

初到棋盘,满目生疏。略带江南口音的宁陕特色方言,对于纯粹的关中人来说,还是对语言适应能力和人际交往水平提出了严峻考验。用旁人的话说,你们西安人到宁陕,先要过“三关”。这语音交流才是第一关。

杨霄的“犟脾气”被激发出来了,“我还不信,不敢说走过南闯过北,最起码我敢来就不怕说不了宁陕话!”杨霄当天下午就和村干部一起开始入户,用了三天时间,把棋盘村每家每户都走了个遍。山区的农村与平原地带不一样,居住分散,战线很长,有的住在山底下的农户,看着不远,喊一下都能听到应声,走到门口却得一半个小时;有的老年人留恋沟里的老房,种点口粮和小菜,养个肥猪鸡仔,自家烤上点包谷酒,自娱自乐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一双靴子只穿了两三天,底子就扯掉了。这些城里人在山里走一趟,满腿都是‘王八叉’!”棋盘村监委会主任老罗打趣道。“王八叉”是一种藤本植物花落之后残留的种子,大名叫鬼针草,其种植传播方式就是靠粘在动物皮毛上四处安家。杨霄说:“咱不怕沾草,关键是近视眼,扯不干净!”

几天走下来,杨霄的语言天赋得到了充分开发,他自己都惊叹对于这方土地的适应能力,“希望我还能保持一口正宗的关中话,”第二批继续留驻后,杨霄说,“估计这有些难度。但是能和乡亲们愉快地交流,自我感觉很不错!”

打通了“第一关”,还有饮食关和睡觉关。从地理方位来说,秦岭之南和北边虽然只隔了个秦岭梁,但是饮食习惯天壤之别,关中人日常是面食素菜,陕南人偏重鱼米肉食,吃面也大多是挂面。农村人一天吃两顿饭,赶早吃一大碗米饭,就到田里干活,到下午三四点才能从山里回家,早上吃不饱下午就做不动活路。天天吃米饭的生活,对于关中“土著”人来讲,那是很难接受的。“就想咥一碗然面!”这是我每次面对一桌子农家菜的时候,都会产生的迫切想法——虽然我来到宁陕生活已经快满16年,但是我的味蕾深处,一直牵挂着那碗面,所以我对自己的评价是:饮食太单一,适应能力差。

俗话道,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杨霄对于陕南蒸菜、土菜和米饭的实际接受能力,让我自惭形秽。究其原因,我宁愿相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对于外界生活的适应能力。但有一次我重温了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心理暗示理论,让我不得不承认,杨霄对于饮食的迅速适应,是因为他首先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地方、爱上了这个地方,思想支配了行动。

心之所系,即是吾乡。因为有心,所以无怨无悔;因为有爱,所以宾至如归。

当他大口吃着莲菜炖猪蹄的时候,我觉得那种投入是生理本能的反映。有一次我向他取经,是如何把米饭、炖菜吃的像擀面、馒头一样香,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吃不饱肚子咋去爬山嘛,你不可能半路上饿了再回去吃个馍,那你一天才能走几户?”

关于吃饭和劳动、付出和回报的考量,从杨霄对蜜蜂的态度里可窥一二。一个蜜蜂群体只有一个“母王”,其他的都是工蜂和少量担负抵御“外来侵略”任务的“卫兵”。这些工蜂从生到死,主要的任务就是不停地采蜜,不讲求回报,不空手而归。杨霄经常沉浸在蜜蜂的劳作现场,给这些劳动精灵收拾巢房、整顿队伍、保障生产。一个蜂群既不能太密,也不能太少,在自然状态下,中蜂的生存能力有限,必须通过人工干预,尽量减少野蜂侵袭,合理安排巢脾密度,才能保证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秋冬野花凋落、气温下降之后,还要人工喂食,进行保温防冻处理。大多数人只尝到了蜂蜜的甜,但是很少有人见到养蜂人的辛苦。

杨霄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工作,只要能达到蜜蜂的一半,那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没有做不好的事!”但是我时常担心杨霄,因为他有点秃顶,我总是觉得顶着大太阳在蜂场照看蜜蜂,会把头皮晒黑,影响直观上对于年龄的判断。比如为了保持每一个蜂群的数量保持稳定,防止蜂群密度过大、余粮不够造成的逃逸、打架,又比如为了防止野蜂攻击中蜂造成蜂群混乱,在采蜜期每天都要整理蜂箱、查验蜂群、驱赶野蜂。不光是头上的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滚,被蜂子蜇伤更是家常便饭,但他乐此不疲。

北京银行西安分行帮扶棋盘以后,经过与县、镇、村三级反复沟通、磋商,确定了依托当地资源优势、以打造生态产业为主的帮扶思路。在多方考察论证的基础上,最终选择了以中蜂养殖为突破口,采取“企业+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引进先进技术资源,帮助村上全力发展中蜂养殖,收益按比例给村集体经济组织兑付提成,村集体按政策提留后剩余部分分给贫困户,一方面壮大了村集体经济,另一方面让贫困群众有了分红收入。最重要的是,标准化、示范化的中蜂养殖,改变了传统养蜂模式,产量和质量都得到根本保证和大幅提升。其他蜂农也主动到蜂场学习技术,蜂场的技术人员无偿传授、现场教学,带动了全村养蜂产业的蓬勃发展。

作为中蜂扶贫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杨霄和工作队员深知责任重大,也深感使命光荣。从品种的选择、蜂箱的定制,到蜂场的布局、间隔的距离,再到蜜源的补充、病虫害的防治,一直到取蜜的把控、质量的管理,乃至最后的灌装、成品的包装,杨霄和队员们从头到尾全程参与,硬生生是把搞金融的专家练成了养中蜂的行家。从产业到产品,从产品到商品,从商品到货币,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也是从劳动到收获、从辛苦到喜悦的过程。在杨霄和工作队一班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棋盘土蜂蜜”的牌子终于叫响,凭着过硬的品质和优质的口感,昔日只能自给自足的蜂蜜,也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向市场,并占据了一席之地。乘着消费扶贫的东风和单位资源的优势,“棋盘土蜂蜜”不仅卖到了北京、上海等城市,还一度远销海外,受到国外旅居华人的青睐。

如今在宁陕,只要提起“瘦驴沟”,几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棋盘人在这条沟里把中蜂养出了名堂,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但是“瘦驴沟”这个名字的由来,还真的不是很光荣。村里的人说,旧社会有个财主,用一条瘦驴在一户穷人手里买下了这条沟,所以这地方叫“瘦驴沟”。新时代的棋盘人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他们决定改沟名为“寿禄沟”,一群又一群的蜜蜂,一桶又一桶的蜂蜜,必将给勤劳的乡亲带来更多收入,让大家伙有“寿”又有“禄”。2019年棋盘村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11518元;截止2020年底,全村111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全部脱贫摘帽,棋盘村先后接受了“史上最严”的脱贫攻坚成效考核和第三方评估。2021年6月4日,在陕西省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杨霄被省委、省政府授予“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

杨霄的办公桌上有一个账本,详细记录着每一批、每一年度中蜂项目的收支情况,与村集体和合作社的账簿形成相互监督关系。收支统计情况显示,棋盘村自养蜂以来,2019年投入总计132万元、当年产蜜10500斤,毛收入133万元;2020年产蜜12000斤,实现收入153万元;2021年产蜜9000斤,实现收入115万元。中蜂项目实施以来直接带贫增收54户,户均年增收6000余元。

简单的数字背后,是沉甸甸的劳动成果。为了把中蜂产业长久做下去,做强做大保持优质品牌,在行里的支持下,杨霄和工作队员们带着村两委和村上的公益性岗位人员,在沟里栽植了桃、李、杏等果树,为野花淡季补充天然蜜源,这样一来,既能保持百花蜜的口感,又能延长采蜜期,降低养蜂成本。当地人为了感谢这支帮扶队伍,把这片林子称为“京行林”,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在“寿禄沟”里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2021年3月,杨霄这一批队员驻村期满,按照行里的轮换计划,应该由另一批队员开始新的驻村生活和帮扶工作。出人意料的事,杨霄毅然向分行党委提出,申请继续驻村,理由就是现在还舍不得离开棋盘村,希望能继续驻下去,继续为棋盘的乡村振兴事业做点事情。棋盘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蔡世东说:“那你这不叫‘派驻’,是要‘常住’啊!”

村委会活动室里响起了阵阵掌声!这掌声里,饱含着龙王人对北京银行西安分行驻村工作队的感谢,饱含着棋盘人对杨霄的肯定。村监委会主任老罗对蔡世东说:“你看杨霄连行礼都没收拾,这压根就是没准备走嘛!”

对了,差点漏掉了一个环节,杨霄的宿舍就在村委会三楼的一个小间里,房间虽小,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相信,住不惯、睡不好的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虽然陕南的气候潮湿,农村的居住条件又很有限,业余生活极其单一,但在驻村人的眼里,这却是为独立思考、谋划发展提供了难得的私人空间。当初预判到“第三关”的人,早已经不再担忧。

2022年农历正月,省城西安抗“疫”胜利,归复长安。与家人短暂相聚后,杨霄又踏上了住村的归途。那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洒向大地,秦岭山顶上的积雪正在逐渐消融,湛蓝的天空就像洗过一样干净。杨霄打开驾驶座车门,看到蔡世东正站在村委会院子里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习惯性地摸了摸脑袋,大声说道:“哎呀老蔡,这可是把我在西安憋坏了,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