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二版)

海珊时年40岁,无论当姑娘时在婆家,还是出闺嫁到响水河,都是大家交口称赞响当当的能干人。虽然没读多少书,小事大情拎得清,因而做了多年响水河百来口人的村妇女主任。基层工作不容易,尤其是妇女工作最难搞,没气量,没肚量,什么你都办不成。有时候,你得装得不懂事,得人饶处且饶人,有时候,你得装着没长眼,让人一步自己宽。其实世事就这个理,针尖对麦芒,不行!铁冷了不打,话冷了好说,也许这便是老子顺其自然的学说。譬如对付西邻他老婆,海珊就很有她一套。这女人,今天跟人讨根葱,明天向人要瓣蒜,借人几毛钱,不还也罢了,还赌咒发誓早就给人还过了。人招呼人先得招呼她,招呼她迟了,便骂你骚情。久而久之,街坊邻居背后没有一人不唾她,躲她就象躲瘟神,她从东边来,人往西边去,照面都不愿跟她打。海珊不计较这些,说药能吃死人,亏吃不死人。

四月初的某一天,早晨还是艳阳天,钱贵老婆在向阳的场院里晒香菇,一会儿太阳黑了脸,很快又下起了小雨,也不知她跑哪儿跟人嚼舌去了,海珊忙不迭帮着她收了场,将香菇一个不剩地收拾干净,本想把袋子先放在自家,又怕瓜田李下说不清。她家屋门上了锁,只好把袋子放在防盗窗的雨搭下。好心没好报,好泥难打好锅灶,偏那天她家笼子里死了一只鸟,便认定不是海珊害死的,也是被她克死的,逢人便说那天只有她上过她家门,并扬言要海珊给她家拉红放炮冲回喜。海珊说这算什么大事呀?农村家家讲究这,人之常情嘛,拉拉拉,放放放,冲冲冲。扯来七尺红,买了5000响,乐呵呵地笑着给她家里里外外噼里啪啦冲了遍。心说难道你家今后就不再死个猫呀狗呀的?

钱贵两口子自以为占了个大便宜,实际上海珊一点也没吃亏,这件事沸沸扬扬传了几条街,相当于给海珊的好脾气做了一回活广告,半年后移民新村选干部,大家都投了她一票。

海珊很想结识斜对面那家文化人,倒不是企图沾啥光,有幸跟这种人拉拉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昔有孟母三择邻,为得啥?就为儿子能学好。自己也有俩孩子,不该学学孟母吗?很可惜,这一家人只有双休日两天在家里,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并且深居简出的。尤其那男的,相邻都快两月了,还没露过庐山真面目。孩子们没大小,见着这家开开门,便一股脑儿往里钻。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这家人对人挺友好,孩子们每回从他家出来,兜里都塞满了巧克力或泡泡糖。海珊因而常从孩子口里打探他家的消息。有一天,8岁的女儿开心地唱着一支很好听的儿歌,她问女儿哪学得?女儿说是晨曦叔叔教会的。她问晨曦叔叔是谁?女儿说就是斜对门那家的那个叔叔呀。她惊喜,才知道这家主人名字叫晨曦,听着好好听,不亏是有学问的人。说人家肯逗你小孩玩?我不信。女儿说,晨曦叔叔可好了,不信你问姐姐吧。她信了。

读初三的大女儿对语文没兴趣,写作文就像记流水帐,这个有学问的人给指点了一、二,居然大有起色。问到症结时,他说主要是从小缺乏阅读,现在的孩子大都沉缅于电视、网络,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想象受限制,思维不发展,接受传统的东西太少了。海珊听大女儿说,盛校长太忙了,社会活动多,还要给学生讲课。海珊明白,这个文化人并没有架子,只是事情多,左邻右舍都得过他的字。他给钱贵写过“知足常乐”的一个条幅,钱贵慧眼不识荆,说不知足才能挣来钱,拱手送给了不相干的人,后来知道那四个字能换人一台电视机,肠子都快悔青了,开口请盛校长再给写一副,盛校长笑着说以后吧,连个逗点都没给逗,他当盛校长那支笔是扫帚,随便哪儿都能扫,想扫哪就扫哪。海珊后来有幸被盛校长“召见”,应是托了大女儿的福。那是五月底的某一天,女儿告诉她说盛校长请她,她有点怀疑听错了,及至在他家见到这位大忙人,感觉女儿对其的盛赞的确不虚言,盛校长确实一点也不生分,笑着向海珊致歉说:“穷事多,忙不完,大家为邻很久了,还没顾得去你家聊聊天,见谅吧,相处的日子长着呢”。盛夫人帮忙解释说:“老盛也是有心人,听说你家新搬来,就抽时间给写了一副乔迁联”。海珊来时特紧张,几句话就让她放松了。

盛校长请海珊主要谈女儿的事,说孩子的文科差一些,理科优势很显著,如果这方面加以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还是个科学家,问她家经济收入怎么样?孩子的年龄有多大?如果条件允许的话,重新回到初二去,把语文和英语补起来,虽然高考分文、理科,但基础学科对读大学很重要,况且严重偏科会直接影响到重点大学的录取,现在抓还能赶的上。即日起,要给孩子制定一套严格的学习计划。譬如说,清晨起早点,这时记忆力最好,背半小时英语单词,睡觉前的一个小时用来阅读,天天写日记,时时记笔记。习惯是养出来的,时间是挤出来的。滴水穿石,贵在坚持。需要提醒的是,光有计划不行,最初要靠父母的督促,一旦培养成好的习惯,家长才可以逐渐放手。长期坚持下来,肯定会有好效果。海珊欣然接受了盛校长的建议,后来事实证明海珊有意结识文化人没有错。然而这又归功于大女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海珊问大女儿是怎么先她而接近盛校长的?女儿说盛校长喜欢音乐,歌唱得也不错,她和他是在广场音乐会上认识的。

六月十六这一天,海珊家所在的这条街道异常热闹,和谐新村也跟着沸腾起来了,路上摆满了小汽车,鞭炮声就象大火烧了竹林子,噼噼啪啪不停。海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祁明,今天啥日子?祁明说,你刚来,不知道,姚镇长给父亲办寿诞。海珊问,哪个姚镇长?他父亲是哪位?祁明说,姚镇长就是姚镇长,在哪个镇上当镇长,自己一不清楚,二没见过。搬到新村一年多,没几个人见过镇长面。大家就知道斜对门那个老大爷姓姚,他儿子在外县当镇长。海珊说,难怪我来了这么久,见他家就那一个老人家,儿子怎么不回来看一看,不念老人孤独吗?祁明说,可不嘛,人老了,行动又不便,差不多就活了一个人,怪可怜的。海珊问,镇长不在家,生日谁操办?祁明笑着说,这事儿还要镇长亲自操办吗?自然有人给张罗,操心的人多着呢。多少人赶着机会来捧场。去年生日时,盛校长题了“寿比南山”的一副字,钱贵给寿星老人送了一件皮大衣,据说花了两千多。

海珊回到家,拿不住该不该也去奉承镇长大人一回?如果去,又不知送点什么好?她打电话问男人,男人说,去去去,咱不能落在人后面。她犹豫,说是否有巴结权贵之嫌?男人说,这怎么能叫巴结呢?钱贵那才叫巴结呢。她想想,也是的,同在一条街,又是为孤独老人做高寿。她问送什么比较合适呢?男人说他家不同普通人,我哪知道送啥好,你掂量着送就是了。男人一句话说穿了,这家情况很特殊,这份礼还真不好送。海珊去找祁明讨主意。她问他去不去给老人家祝寿?祁明凄然地苦笑着,说去当然要去的,今年我也犯愁啊!我不是企图巴结哪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人家这样的家庭缺啥少啥稀罕啥?老头子去年收的礼物一部分便宜处理了,一部分吃不了当垃圾倒掉了。当然也有送钱的,咱可跟人比不得,多了拿不起,少了拿不出。去年我家种有早玉米,我觉得送老人这个挺新鲜。过后啊,老太爷还向我念好呢,回谢了我两瓶葡萄酒。今年我还能送这吗?说不定有人也学我去年样。算了吧,虽然手头紧,还是送点礼金,算是一份心意。海珊说,既然这么说,我也随你样。当然,我家情况好一点,我送多一点,你可别多心。祁明说,你说哪里话,这是实情嘛。于是一块往老人的寿礼簿上挂了号,祁明写了50元,海珊写了100元。

下午大家赴宴,座位都是知客安排好的,哪些人坐一桌,哪些人坐在哪,这上头基本能区别送礼的档次,海珊这一档,应该算是最低的。她和祁明挨着坐。海珊迅速向全桌扫了眼,发现正对门那位蓄长发的男人就在她对面。两家关门不见开门见,为邻的日子不短了,实际往来却极少,只有过两次简单的语言交流,见面常常点点头。她有点瞧他不顺眼,他也难免显清高,彼此无形中有道隔阂。今天总算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谁也没理由再摆一副臭架子。海珊主动地向他打招呼,笑着说,小卿来得早,没带着小刘一块来?对方起身站了站,算是对海珊的回敬。不痛不痒地调侃说,咱送人家这点礼,咋好意思扛两张嘴。海珊无法回他的话,便装着给大家倒水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送礼的档次虽然有不同,酒筵的规格却是一样的。菜肴之丰盛,酒水之高档,着实让海珊开了一回眼,祁明面对姚家奢侈的寿宴小声对海珊感叹道,人情越来越假了,酒席越来越真了,近些年虽然吃穿不愁了,但是节俭的风气被破坏了,这么一大桌的菜,最后有多少被剩下倒掉了。海珊会心一笑说,社会发展没有错,凡事总有利有弊,害怕浪费你就放开吃。

席间有人问,咋不见姚镇长给客人斟杯酒?一人说,镇长斟酒你不喝,我们没人够资格。有人说,姚镇长春节长假都没来。有人应,镇长不比咱平头老百姓,事无巨细,日理万机,不能回来也没啥,忠孝不能两全嘛。这番话触动了海珊对面这位另类男人的神经,一连冷冷地哼了好几声,说,你老兄尽会拍马屁,镇长忙!官们忙!忙啥呢?忙接待,忙应酬,忙喝酒,忙旅游。难道你不上网吗?网上天天有人被曝光,这些人只要一倒台,什么丑事不沾边?咱放着贪污受贿经济问题先不说,生活作风哪个不腐化?男官哪个没情妇?女官哪个不是上司的情妇?前几天网上才报道过一件事,一行人去某镇检查工作,接待方安排了几个小姐陪侍,一个小姐死在宾馆的游泳池。若不是因为这个被曝光,老百姓谁知道他们倒底是在检查工作呢?还是在检查小姐的肚子呢?世上一班伪君子,为了掩盖不道德,才打忠孝不能两全的幌子。吃喝嫖赌有时间,看他老子没时间。你说你老兄忙不忙?忙呀!再忙你今日也得来这里捧捧场,谁给你说过同情话?你啊你,驴变得,尽奴性!对方耐着性子挡他说,小声点,别说了,你看这是啥地方。这位另类男人灌了口酒,慷慨激昂地继续说,我说得难道不对吗?瞧瞧这家老头子,活啥活?孤苦伶仃的,生日做得再风光,也就热闹这一天。娘的逼,当官的哪个不贪心,做寿是假,揩油是真!劳动人民忙一年,谁能忙上这桌饭?吃!喝!兴别人吃我!不兴我吃人?一人说,醉了!醉了!一人说,让他说,我爱听。刚才那人害怕惹是非,说好好好,你有种!你能说,你嘴行。生气地冲着满桌人抱拳行了一圈礼,说大家喝,大家聊,我有事,先走了。大概祁明也不爱听这些过激的话,小声向海珊打招呼:你坐会,我也想早点儿回去。海珊点点头,说那我跟你一块走,女儿一个人在家,还真有点不放心。出来后,祁明说,姓卿的这小子你可能不了解,大刺头,自恃嘴巴子能说,给市报写过几次通讯稿,爱给老爷们找茬,遇点事就大发议论,有时还拨弄人上访,十个领导九个怕他,时不时给点安抚费,靠着这个过日子。不知足,老这样。你看吧,早晚有他吃的亏。海珊说,你说得对,不能以偏概全嘛,但是官场的歪风邪气不刹刹,老百姓就不服气,它影响人民对政府的信任,不利于社会稳定。祁明说,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也不是咱老百姓能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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